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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3)

  • 9-(2~3)
  • 烛言
  • 2019-07-29 17:14:17
9-(2~3)

2

给然的相册里,我在封底放了一张很小的拍立得照片。照片是去年圣诞的时候硬拉着路人帮忙拍的,我们四个站在圣诞树下,看着金黄色的箔纸从天上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美得像是盛世。我和翼背靠着背比了两只看上去不那么土的rock手,阿峰在快门声的前一秒把想偷偷踮脚的然摁下来结果被追着打……拍照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很多当时许下的约定,现在已经无从兑现了。那场圣诞聚会后的几个月之中:阿峰离开了我们,然独自飞去伦敦求学,翼在继承条款上签了字,而我转职成为咖啡师,随后又回到音乐相关的产业……一场接着一场的变故就像集体旅行中的分岔路,劝不下谁的脚步,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故作洒脱地挥挥手,给予目送和祝福

“走吧” 我说,转身出了机场

因为分别的关系接下来一连几天心情都很阴郁。然而入职之后的生活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我独自感伤。为Mint的延伸计划而与Jerry合作策划的音乐主题展在展出的那段时间里产生了谁都没有想到的,空前的反响。近万人的日流量使得关注度日渐升温,于是理所当然地,除了推迟闭展时间之外,上头决定再加把火,在相邻几个城市同样开展相似特性的主题展,要求当地的Mint分部全力配合,力争在东部市场刷新品牌认知度。我在航空公司办的会员卡随之很快升到了最高等级,攒的积分几乎能包下机上的免税商品单。往往睁眼时不是在酒店就是在飞机上,迷糊起来也会忘了自己在哪要干什么。Jerry因为还有自己工作室的事情无法同行,酒店的标准间便总有一张床空着。我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如真空中的微尘。

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想起在家的时候,偶尔晚上失眠,一扭头就看到身边蜷着的,水蓝色睡衣的小小身体,有着石英钟一样的呼吸和蝉翼一样微微抖动的睫毛。

很漂亮,让人安心

“唔……”

时间久了扭脖子太累,干脆侧过身来,用手肘撑着脑袋静静地看他。后者像是被我的动静扰了一下,呢喃一声紧了紧被子,手掌微微张开向上摊着,给予又索取

他睡相一直很好,每次都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只占整张床的一小块地方。我在大学时代被同寝Jerry的呼噜和磨牙声折磨了四年,突然安静下来反而开始有些不太习惯。睡不着就爬起来替他掖掖被角,拨拨刘海,等困意上涌后再心满意足地睡下去。第一次熟睡的沙发床,帐篷里共眠的星空顶……与他相关的睡眠总是安稳而踏实的,像是拥着一片海

而如今动荡之后身边又空下去,房间里安静得吓人,我在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枕边只有一只黑着屏的手机。

是的,我很想他

在失去很多之后,又得到很多之后,恐惧而迷茫地想他

今晚一样是在别处的酒店里过夜,六天的出差,三天展馆三天酒席。事实上越到后面展会的性质就变得越复杂且偏离,不少乐器厂商,音像机构甚至是主题酒吧在第一次爵士展名声大噪之后纷纷找上门来谈合作,却大多都是求个展位借机宣传之类的诉求。如果说第一次的展览是简单而直接的,单纯宣扬音乐情感的载体,那之后的几次基本上就变得越来越庞大且杂乱。我们没有再展出阿峰的布景墙,不想利用这种情怀,也不希望他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和上头说了想法,却得知Lings

& Ora在之前商业咖啡产品上触了礁,现阶段尽可能地希望节流,因此给的指示也只有根据情况合作,以此来减轻部分资金方面的负担。

于是大批的商家进驻进来,夹在乐队的奋斗史之中吆喝起音乐培训班和酒吧卡座

极倦却无法入睡,我又躺了一会,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坐起来,摁亮了手机

【2:30 AM】

在联系人里翻了一圈,手指有些不争气地,最后还是停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这个点他睡了吗?在工作吗?现在发会打扰他么?之后又该聊些什么呢……

拿着手机想了半天,脑子里闪的都是一些以前不会思考的问题。在项目上发号施令惯了,到了这里却踌躇又语塞,屏幕灭了又摁亮,界面却没有变过

【还醒着么?】

屏幕上的字打了又删掉,最后就只发了这一句

等待

黑暗里盘腿坐了大概两分钟,屏幕亮了,带着嗡嗡振动的声响

【恩,醒着。怎么了?】

猜中了没睡,而回复的速度比我想得快太多

【没什么事,你那边在忙么?有打扰到你么?】

【不会,今天的会都开完了,我在办公室理材料。你到酒店了?】

【恩】

【展会怎么样?还顺利么?】

【挺顺利的,很多人来】

【那就好忙一天了吧?早点休息】

我犹豫了几秒钟,想要不要把失眠的事告诉他

【翼】

【恩?】

最后还是放弃,改为无关痛痒的问话

【没事,你也早点睡吧】

我摁下发送键,少年【恩】了一句,回了一个颜文字的表情,对话于是告一段落

习惯了,然而这又算什么呢?

以前想与他分享每一件小事,现在随口一提都觉得是叨扰。就算说了又怎样?除了平添忧虑和自身示弱之外,似乎也就没有别的价值了。都有要事在忙,容不得这点多愁善感的矫情

关掉手机,我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

最后一天回去的时候,飞机因为天气的原因一直延误。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我打开冰箱门望了一眼,除了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罐头之外便没有别的了。翼离家,我出差,冰箱里的东西便也随这屋子里的生气一起逐日消散。那个以前带着烟火气的厨房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我曾熟知每一份从那里端上桌的菜肴,从翼的火腿omelettes来开始,到我的虾蛋包饭结束……如今炉灶干净如新,一人食也就更加没了胃口

扫了一眼便签板上的外卖单,却忽然想起上次林雅芝说过的一家开到很晚的居酒屋。我发了条信息询问地址,过了半响,对面回了一个坐标外加一句问句

【喝闷酒啊,新人?】

……她怎么知道的

我还在琢磨,对面紧跟着又来了一条,像是自问自答

【那种地方一般人谁会带妹子去。喝多了别打我电话,不会接你的,麻烦】

绝了

我顺着地址找到这家巷子深处的小店,撩开门帘,U字形的吧台边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都是扯了领带来小酌的上班族

“要点什么?”

老板厨师服务员一共就一个人,我看了一眼菜谱,要了一份炸竹荚鱼,一碗梅子茶泡饭,然后盯着酒水单研究了半天,指了指单子上的

“GABA RICH”

“挺有眼光,大盅小盅?”

“一瓶” 我说

老板的笔没落下去,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往下写

“小盅,酒要温么?”

…………

这算是以貌取人么……而且完全不在意营业额?

“我们不负责送客人回家” 老板将单撕下走进厨房 “喝多了会很麻烦”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林雅芝推荐这家店了,是的,这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刻着梅花的酒瓶拿了过来,淡琥珀色的酒液盛在酒碟里,倒映着头顶上明晃晃的灯

这个东西总是被赋予情感化的。喜悦的时候庆祝,忧虑的时候消愁。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堵在胸腔的石头或是缠在心口的乱麻,在酒精作用思想动作之后给出一点小小延迟的间隙,能让人逃避片刻不去思考。我一直都不是能喝酒的人,哪怕和阿峰他们出去聚餐,我也算是最先倒的几个人之一。然而现在觉得这也算是件幸福的事,如果在郁闷的时候还依然千杯不倒,估计心情会更差也不一定

因此,尽管只是小小的一酒盅,醉意已经涌了上来,带着昏昏沉沉的温暖

“小哥,你还吃么?”

前方忽然传来询问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老板坐在食台里前,眼神有些古怪

“诶?什么?”

“我看你夹着那根牛蒡丝很久了……”

“哦哦哦,抱歉抱歉” 我说,赶紧将筷子放下

“不吃么”

“诶?”

“做的很难吃么”

“啊,不是不是”

老板的脸有些愁,我将牛蒡丝又夹起来,放进嘴里使劲咀嚼

“不好吃就算了,不用勉强”

“……很嚎次(口齿不清)”

“听上去有点违心”

…………

这家伙看上去很难搞

“不不不,真的味道很棒”

“那就好……”

老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烟。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才意识到店里只剩下寥寥几个顾客,而且坐在食台前的只有我一个

“麻烦问下,几点了?”

“看钟”

老板的手往后指了指,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因为酒醉而都是重影

“一……二……十五?”

“放心吧,我这营业到早上六点,在这之前不赶人”

“这样啊”

我如实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手一抖把夹着的牛蒡掉在地上

“所以果然还是很难吃么”

“对不起,对不起”

连忙认错,今天已经不想再讨论牛蒡这个话题了

熟练地从盒里抖出一根烟用嘴巴叼住,老板从已经被油烟熏得昏黄的厨师服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火,吐了个完美弧度的烟圈之后朝我晃了晃烟盒

“来一根?”

“不了,我不……恩……还是来一根吧”

迟疑之后不知为什么而改口,老板侧眼看了我一下将烟递来。我小心地接过,打火机的火焰烧过烟草的声音“嘶嘶”作响

“唔……咳,咳咳……”

还真是够呛的

只是一口立马现原形。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抽这玩意?

“还好么?”

“还……咳咳咳…还好……”

老板无声地笑了,露出表示资历的,微黄的牙齿

“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说出来吧”

“诶?”

“反正现在也没几个人,况且小哥你不说的话憋着会很难受”

“不是,您怎么知道……”

“递烟递酒都要了,不是生活恶习就是心里郁闷”

老板说着,从餐台下面拿出一个玻璃烟灰缸抖了抖

“咳成这样的话小哥你应该属于后者”

绝了 x 2

我讪讪地笑笑,从桌上拿了一个空碟给老板倒上酒

“放心吧,我以前副业是心理咨询” 老板补充道 “拿过执照的那种”

“那您现在……”

“爱好吧,算是赚够钱之后退休养老了”

“原来如此”

“那么说吧” 老板半眯着眼睛看我 “是什么问题?”

“恩……其实也没……”

“说”

“……”

他好像比我更起劲

大概是因为酒精作怪,又或许是压抑了太久太久,迟疑了几秒钟之后我含糊地开了口。有点忘了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又忘了说到什么地方突然停下。那天晚上第一次冲他吼,电影院里的吵架与分道扬镳,冷战时打了满屏幕字又一个一个删掉的短信……有些说了,有些没说,然而不管是什么,哪怕只是想一下,心底都像是空洞一样地难受

“然后啊,然后我也不敢打电话过去,打了说些什么呢?求他回来么?还是依赖呢?示弱之后只会增添他的负担的吧?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啊……真的不知道啊……”

我说着说着,鼻子止不住地发酸,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掩饰一样地拿起酒盅给自己倒酒

老板抱着双臂静静地听,时不时地摸摸下巴,自顾自地思考

“大体上听明白一点了” 过了一会,他见我不说话了,缓缓地开口 “听明白之后有点想抽你”

“诶?”

“恩”

“不是安慰么”

“不是” 他果断地摇头,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从头到尾,你都在告诉我说你是怎么想的,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又怕联络之后会怎样怎样。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事都是子虚乌有的担心……”

老板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根点上,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我叹了一口气

“心理活动那么丰富,然而到头来什么不去说,对方怎么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推测半天,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那样发展?”

愣了一会,窝在脑子里努力重复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和我这个陌生人推心置腹说半天,对他却顾虑众多不知所措。退一步说,示弱怎样?表现依赖又怎样?他会嫌弃你么?还是会因此嘲笑你?相处了那么久,对方就那么不值得你信赖?”

“不是……” 我扶着额头解释道 “就是觉得……他很忙会添负担…”

“你说你是做乐队的?”

“啊…恩,以前是”

“有过东奔西跑演出的经历吧?那时候条件怎么样?”

“恩…很差,露宿街头都有过”

“那家里人打电话问情况的时候你对他们说什么?”

“诶?”

“说什么?”

“呃……都挺,挺好的?”

“说挺好的,实际上只是不希望他人担心而做的逞强。口是心非的时候谁都有过,不知怎么开口也好,怕开口之后压制不了情绪也好,说到底为了逃避面对而强行做挡箭牌的掩饰。你怎么确信他的忙不是因为不知所措,茫然无助而给出的敷衍,想让你知道自己很忙很充实,没有闲心思考这些同样作用在他身上的困扰?”

安静得只能听见指针声的店堂里,老板的与我对视着。而我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打电话给他吧,把和我说的毫无保留的都告诉他”

收走我面前的酒盅,老板将烟捻灭,转身走进厨房

时钟上的指针是快到凌晨两点的样子。微醺的,有些天旋地转的状态下,我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手机,又看了眼厨房。之前喝的梅酒顺着食道一路烧到心脏与喉头,在胸腔化成一团燃烧的火

“喂,森哥?”

反应过来的时候号码已经拨过去了,翼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隧道里传过来,缥缈而不真实

“森哥?” 少年又问了一句,我晃了晃脑袋,努力调整着呼吸

“翼,你……还没睡…啊?”

“没,森哥你喝酒了?”

以为控制得不错,结果还是被发现了,不自觉拖长的尾音惹的祸

“一点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些许忧虑 “你现在在哪,怎么还不回家?”

“没事,不用担心,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我咬了咬嘴唇,心里的火连带着鼻腔的酸热不断上扬,将故作无谓的理性敲得粉碎。那个在酒店独自坐到清晨的夜晚不断反复,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我很想你,翼”

我说,眼泪忽然漫了上来,镜片里的光晕一片模糊

“我想见你”

不争气的,哽咽和吸鼻子的声音里,那句一直想说的,简单却如同困境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我用彷徨很久的诉求在理性那看似固如金汤的大坝上钻了小小的一个孔,汹涌而出的浪潮顷刻间粉碎了整面墙壁,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下将我淹没

听筒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是少年熟悉而柔和的声音

“你在哪里?”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眼前依然是一片光影重叠的模糊

“居…酒屋……”

“地址呢?”

“我不记得了……头好疼…” 我扶着脑袋,在凌乱的吧台上努力寻找印有地址的,名片或者外卖单之类的东西 “第一次来……”

哆嗦着将碰倒的茶杯扶正,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难以移动。梅酒的后劲发酵之后终于毫无保留地涌了上来,我只觉得晕眩感越来越强烈,剩余的意识也在如同潜水中一样笨重的身体中逐渐离散消失。电话里的翼还在说话,然而声音却好像已经听不太清

“森哥?森哥你还在么……”

手机从手掌滑落,我靠在柜台上,隐约看到老板从厨房出来之后惊讶的眼神,和绕过柜台向我走来的身影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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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

微风从御书房的窗缝里溜进来,将两旁的纱帘吹得飘起

“弗瑞斯特卿,关下窗好么?”

熟悉的声音从书阁后传来。我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如您所愿,殿下”

窗户关上了。我侧过头,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捧着书册,抬起头朝我笑了一笑。金黄色的常春藤叶刺绣从下摆一路纹到衣领,再往上就是那颗承载着王国命运的头颅,有着和先后一样眉清目秀的姣好面容

“还没看完么?”我问

“还没有……” 少年像是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地摁了摁太阳穴 “这五年的贸易账目很多地方对不上,卢修斯任总管的时候捞了不少油水,签字的时候账目名称落款不一样但是家徽造不了假”

“卢修斯子爵应该是这个月提审吧?” 我摸了摸下巴 “长老院一直在催这件事,大概也是有些瓜葛在里面的”

“恩,所以如果他供出来什么名字的话,那些长老都清楚王国法规是怎么处理这种事的。” 少年拿起羽毛笔在书页上圈画了几下,转头嘱咐道

“让狱管加强守卫,出入和膳食都严格审查,绝对不能让他死了”

“我一会就去通报”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得,放下书看着我

“还有,刚才又叫错了”

“诶?什么?”

“我说了,没有旁人的时候叫我威因” 小小的王殿严肃而又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腮帮 “这种错误不要再犯啦”

“抱歉抱歉,昨天刚被罗素副骑士长找过麻烦” 我道着歉,有些心有余悸地扯了扯嘴角 “他说我直呼殿下的名字太过造次”

“那么你怎么说的呢?”

“我说关你屁事”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的,他当时气的脸都是绿的,拔了剑要和我单挑,拦都拦不住…” 我嘟哝了一句 “明明骂不过我,就知道动手”

“这还真是……弗瑞斯特卿的作风啊……”

少年已经将脸埋进书里,小小的肩膀一阵轻颤

我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盖住鼻梁上的淤青

“总之,以后还是要叫威因” 王笑够了,直起身正视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 “不然不等罗素,我会来找你麻烦”

“皇宫里做人真难……”

“恩?说什么?”

“得令”

王满意地挥挥手将我赶跑,继续做着审账的事。我回到墙角坐下,从书阁的缝隙中注视着少年,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修长的,握着笔的手指,以及不时荡到额前又被撩回耳后的长发

距离被册封已经过去快半年的时间了。那天拔出的剑没有落下,我站在睡着的少年身旁,作为御驾骑士直至今日。这个看上去羸弱得有些让人小视的国王在正式登基之后迅速成长,从几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中硬生生地抢到了实权。一直形同虚设的王国法将不少中饱私囊的贵族大臣们送进了牢狱,少年的雷厉风行让他们措手不及,很多人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当初从王宫里逃走的,本该作为替罪羊一览所有责任交给敌国的进贡,如今却以贸易权和矿产为筹码交易到时间,转过头来肃清内部。自诩清高的长老院在众求之下,放低姿态来求和解。少年对其微笑有礼地迎接,然后在会谈上将前者问得哑口无言,从侧殿送了出去

只是短短几个月而已,他已经与那个在蔷薇园里捧花的孩子不同了

因为长老院从中干涉的缘故,卢修斯一案的审查流程异常艰难。殿下花了七天时间亲审了这五年的往来贸易账目。待所有蛛丝马迹全部整理清楚,修订成册准备做最后一次提审的时候,却忽然有人闯进御书房里,称犯人在狱中自尽,连同着那些秘密在这世上从此销声匿迹

少年瞪着眼睛张着嘴,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像是用尽力气似得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缓缓坐下

“威因……” 我低声地叫了一句

“我没事” 他勉强朝我笑了笑,双眼失神地看着窗外 “我没事,弗瑞斯特”

阴了一天的王城终于下起雨来,雨点击打在窗户上的滴答声淹没了卫兵的脚步。那是去接尸体的队伍,按照贵族条约,即使是罪人,他们依然拥有死亡后体面下葬的权利。少年看着雨里远去的队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何必呢…为了那些人……” 他喃喃地说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死啊……”

“威因,这不是你的错”

“我是查了很久,也很希望他能够认罪,把真正的幕后黑手找出来。可是我真的没有希望他就这样死去啊……如果不是我一直逼他,忽视了长老院那边的牵制和压力的话,也许这件事就不会这样收场了吧?”

小小的王转过头,眼里全是疲累和遗憾,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

“只可惜卢修斯夫人和他家里那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

“这并不是您的错,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我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摸了摸王的脑袋 “您一直很努力不是么?”

“努力了又有什么用呢?” 王苦笑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足够强势,就能将局面扭转过来一点。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试图按照国书上写的去做,向太傅询问治国的策略,甚至去长老院求先王的文献……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善……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是不是正确的,也没有人告诉我到底要往哪里去,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在抗争,就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在军队的洪流里背道而驰”

“还有我,殿下,我会追随您”

“不要再这样叫了!”

少年像是突然愤怒起来,一把推开我的手,然而却又忽然冷静下来,极长地出了一口气

“抱歉……”

“不,是我的问题”

“你知道么弗瑞斯特卿,从登上这个位置之后我就没有真正地入睡过” 过了很久,他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还是很天真,以为所有的事情总是会有出路。可是这些事情一再地发生,真的让我很累。停战条约是我签的,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不能处理好国事,那些代价就会付诸东流。海湾贸易权,东部锡矿,包括今天卢修斯的死……都一笔一笔记在我的身上。而这些我不能和你说,与你倾诉只会增添无用的担心,这不是我想要的”

“您为何不能与我倾诉呢?”我说 “我在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作为您倾诉的对象么”

“不,弗瑞斯特,你不明白” 他摇了摇头 “你当初帮助我,在逃出皇宫的时候当着那些骑兵的面护住我,我已然将你当做最亲密的朋友。但是这些事情不是我与你能讨论清楚的,我仍希望我们能平等地对话,而不是负上我所背的这些枷锁。可你不在我的位置上,所以你无法理解我的痛楚,也永远不会明白”

说着他顿了一顿,眼帘下垂

“我有时希望你是盟国的王使,甚至懦弱地后悔当初为何不与你一起逃离。然而现在已经晚了,这个王位坐上了,就要为太多人负责,除去我自己”

消瘦了不少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青色。少年斜靠在窗檐,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飘起

“我们去蔷薇园看看吧” 我轻声说 “散散心也好”

少年的身子颤了一颤

“不必了,它们都败了” 他低声说 “那个花园很快也不会存在了”

“为什么?”

“下个月的酒会上,洛伦佐大公会死于无意的械斗”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矛盾而又尖锐的芒 “而那里将是他的火葬场”

我愣愣地看着他,脊背涌上前所未有的寒意

“忘了这件事吧,弗瑞斯特卿”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从我身旁离开

“好,好的…威因……”

脚步声停下了,少年回过神,白色的长袍随风轻摆

“【殿下】 ”

我惊愕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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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好……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宿醉之后的脑袋里全是一团浆糊。我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嘴巴干的像是在沙漠走了一遭

我回家了?什么时候的事?

迷迷糊糊之中做了一个连续剧一样的梦,而记忆从找名片的那部分就已经断片了,印象里自己当时好像是在打电话,然而说了什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完全一点线索都没有

等下,我当时是在给谁打电话来着?

我愣了一下,朝床角的部分看去。熟悉的少年蜷着手臂趴在床上,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西装衬衫

“翼?”我轻声叫了一下

少年像是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唔,森哥你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床头,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试了试。

我直愣愣地看着,感觉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恩…好像不烧了”仔细地与自己比对了一下,翼满意地松开手转身要走 “要喝水么?等着我去拿……”

“等,等下”

“诶?”

少年有些诧异地回头,我拉住他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我也并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原因

“森……哥?”

他抬起头看着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倒在我的胸口,眼里透着不解

依然是熟悉的眸子,透着深栗色的光彩

“我见到你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轻声说,双手绕过臂弯环抱住他

“…………”

少年愣了几秒,而后忽然笑了,点点头靠在我的颈间

“恩,欢迎见到我”

短暂的交谈了一会,不省人事之后的事情在翼的叙述下终于一点点拼凑起来:我因为酒精过敏外加吹风的缘故发烧倒在店里,从厨房出来的老板接过掉在地上的手机和翼通上话。后者从城南的办公室打了车一路赶过来,送到医院确认没事之后将我带回家里静养。幸而这孩子还随身带着我公寓的钥匙,不然的话门都进不去

“这么折腾啊……” 我看着少年的黑眼圈,伸出手抚了抚 “辛苦你了”

“没事就好了” 他笑笑补充道 “不过回头也要记得感谢雅芝姐姐,没有她的话就很麻烦了”

“诶?你叫她了?”

“恩……那么晚了拜托人家也很不好意思…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找谁” 少年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 “不过雅芝姐姐力气还蛮大的,在医院的时候一个人扛着森哥上了五楼,我要搭手还不让……”

这个恐怖的女人……

我想起问地址的时候她那句【喝多了别打给我】的强调和嫌弃,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总之,下次不要喝那么多了” 翼说 “这次还是太危险了”

“恩” 我点头答应。

对话一时终止,两个人沉默着,屋子里又没了声

有些尴尬的生疏感像是又要卷土重来,少年咬着嘴唇,有些无措地移开视线。我看着他的眼睛,脑袋里一点点回想起了昨晚老板说的那些话

“我先去倒水”

似是想要打岔缓解气氛,翼开了口,起身要走

“翼” 我叫住他

“什么?”

“抱歉,这么忙还给你添麻烦”

“不会……”

“那个,原谅森哥不太会说话,所以可能表达有些混乱”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正常表达所想 “能听森哥说一会话么?”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那天晚上你因为有事要深夜离家开始,事情就已经朝着我没有办法控制的地方发展了。森哥很笨,所以朝你大吼,对你发火,以至于最后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开始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生疏,但又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怎样才能解决,以至于最后变得不敢和你联系,因为一开口就害怕只剩下沉默……”

“所以说好有空的时候就打打电话,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又会怕你忙了一天,再叨扰你会变成累赘。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我这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问冷暖,不知道如何与你分享,如何与你交谈……这些其实一直都很让人压抑,但是我没有别的解决方案可以用”

以前的种种似乎又在眼前浮现,我说着,苦涩地朝他笑笑。翼静静地看着我,左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搭在我的手心里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突然就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不是位置上,而是要更没办法描述的那种。我很恐惧这种未知,所以才想把你留下,但为什么最后演变成了约束,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我都很抱歉,这种困扰已经让我有些丢失自己了,甚至演变成钻得更深的思想,希望当时在签署那份协议的时候拦下你,这样一来之后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森哥……”

“不要怪森哥,森哥就是这样一个很难表达想法的人……我会顾虑很多,实际上却有很大的部分是自作主张地替你选择。我一直以为这对于我而言是示弱,然而到头来发现我连自己坚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清楚自己怎么生活…乐队的大家散了,阿峰离开了,然走了……只有我和你了啊……只有……”

我说着说着,忽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本来因为宿醉而火烧一样的喉咙加上哽咽,压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我也不想再说了,不敢再说了

这些混乱不堪的话大概就已经够了。

不过那种将心声对正确的人而吐露出的解脱,终于让堆积许久的窒息感消散不少。我忽然有些感谢居酒屋的老板,尽管以后能不能再光顾是另外一回事,毕竟将人家的店里糟蹋成那个样子

少年见我停住了,松开了一直咬着的嘴唇。我静静地等待着,却一直都没有回声

他会说些什么呢?会是怨言么?还是满腔堆积的委屈又或是愤怒呢?

我能接受一切,然而我不知道,心情像是狂风巨浪里漂流的一叶听天命的舟

“我也很想你”

过了很久,他张开嘴,最后却只说了这简单的一句

避开了我道歉的一切内容,我的约束,我的冷落,我突起的愤怒……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他替我将它们过滤掉,最后只留下一个问题的答案

说他也很想我

之后他也没有透露更多,他的想法,他的顾虑,他的解释,统统没有。少年只是轻轻地抱了我一会,而后离开去倒水和拿药。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这一次交谈已经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那天晚上,少年睡在我身边,空寂了很久的枕侧终于有了熟悉的重量。大概是出于对他回来这件事情仍感到心虚与不真实,我在夜深之后撑起手臂小心地侧过身看他。没想到这孩子并未像从前那样睡得安然,他很快从浅睡眠中醒来,顺手将掌心贴放在我的额头上

“还难受么?” 他问 “没有再烧了吧?”

“恩,没有了”

我摇摇头,将他的手拿下来握住

“怎么,睡不着么?

“你不也没睡着”

他笑了笑,大概是熬夜太频繁,眼神里有些小小的无奈

“明天要回城南了吧?”我问

“恩,中午的时候黎叔会来接” 少年点了点头,略带为难地看着我 “抱歉,那边还有事情…”

“没事的,你放心去就好”

我轻声地说,心理尽管还是有失落,然而白天把揉成一团的心声表达理清之后,有很多事情得以看得更开。对话验证了双方的立场,从而能够给出更多迂回调整的空间,使之容易被接纳接受

“呐,我说”

“恩?”

“上次那个种植园的单子怎么样了?”

“诶?”

像是很惊讶我会主动和他提工作的事,翼愣了一下,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签下来了么?”

“恩,计划下个月挑一天对外开放参观”

“会有咖啡树么?”

“会有”

“烘焙机?”

“也有”

“水洗那一套设备?”

“恩”

“那你呢?”

“诶?”少年不解

“我其实想问的是最后一个” 我说 “有的话我就去”

翼困惑地看了我一会,然后才终于反应过来

“大概……有?”

“什么嘛,一点都不干脆”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日程怎么排的啦”

“总之去的话记得告诉我” 我想了想 “说起来这算是公差私会?”

“听上去像是”

“好刺激”

“喂”

翼终于笑出来,然而很快又收敛起来,有些歉意地看着我

“森哥,对不起……”

“又来了” 我叹了口气,摆着手表示不想听

“老道歉做什么”

“不是,那个…… ” 少年试图解释 “以后我会尽量主动联系……”

“不需要”

我轻声将他的话打断

“时间合适的时候就打过来,无聊想聊天的时候就打过来。除此之外,专心忙你的就好”

“可是…”

“相比董事先生我还是要稍微闲一点的” 我笑笑 “回头记得给我办张通行证,我没事带点甜点慰问你去”

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然而我抢先一步将可能提出的顾虑排除掉

“放心,我找金杰瑞把车借来就行,开车过去很快的”

“恩……恩好……”

少年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好啦,睡吧”

我说,顺手将他的身躯揽过来

“对了,明早记得悄悄地走,不要叫我”

“诶,为什么?”

“醒了的话就得接你雅芝姐电话,所以越晚越好……”

“知……知道了”

小鬼的眼神马上多出同情的色彩,脑袋被我摁在胸膛里使劲将头发蹭乱

那一夜漫长而短暂,我看着少年睡着,自己却几乎没怎么睡。他依然像猫一样蜷着身子,手里轻轻抓着我的袖子,从胸前传来呼吸的鼻息。我知道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消失,然而这次却意外地有种舍不得却又知足的,矛盾的释然。与之前一样,我开始让自己学着接受他逐渐长大,逐渐离开的事实,唯一的不同在于,现在我相信并且愿意相信他会回来,而不是单纯让失去的恐慌将我填得没有任何理智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翼果然已经离开,床边的椅子上放着水杯和洗净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衬衫。我硬着头皮打开手机,除了林雅芝一堆看了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信息外,还有一条上层领导发来的留言,让我下午去他那里一趟,有重要的事情通知。略带紧张地思考了一下最近自己的业绩问题,心里大概放下了会被请去喝茶然后宣布“好聚好散,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之类的可能性。毕竟之前有个大的合作单是我签的,对方是咖啡器材的供应商,来展会转了一圈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拉着我聊了两个小时的成长史和音乐梦

不过说实在的,从入职到现在好像我就去过办公室三次。与领导的接触大多还是邮件完成的,真正见面商量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初期推广比较密集的关系,之前的日程几乎是一个城市展会刚跑完,新的派遣计划就和机票一起发过来了,连着一周没法回公司汇报是常有的事。于是在去公司车上的时候我又开始努力回想领导的长相,思考等会认不出哪个是直属领导的话怎么办

做人真是不易……

下了车,进门,上电梯。“Mint Coffee & Tea. Ltd” 的字样伴着每家门店都会悬挂的,有着两颗饱满咖啡豆的褐色Logo一起出现在楼层的入口处。我拿了许久不用的身份牌到前台问领导的办公室,结果因为脸太生还被调出员工名单比对了一番才准许放行,估计被不少人认为是沾亲带故的后门关系,挂名白拿钱

“那个,安总……”

“进”

我敲了敲办公室的木门,得到准许后推门进去。穿着灰色西服的男人坐在办公椅上,示意我坐到他对面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

刚拉开椅子坐下,对面就像发炮一样地抛来一个选择题

“你先听哪个?”

“诶?那,那先听好的……”

“上个月的东部的业绩整体往上走了十二个点,和你办的展会有很大关系。季度奖金估计会很丰厚,你可以回家清空购物车了”

“恩……我购物车里只有零食日用品洗发水之类的……”

“那我按那个规格给你发奖金了”

“别别别,感谢领导,感谢组织”

深切了解贫嘴的严重性,我忙不迭地摇头,然后点头,然后歌功颂德

“毕竟是在领导面前,偶尔也正经一点”

“是您先提购物车的……”

“我是你上司,你呢?”

“明白了”

对方一脸笑意,似乎心情很好

“然后更好的那个消息呢?” 我接着问

“你主导的那个Jazzy Mint很受Lings & Ora总部的重视,我把情况上报了,下个月会安排优秀项目汇报会和其他五个项目做评比,评估第一的会成立新的事业部门,调到Lings

& Ora做品牌公关”

“诶?!”

“听上去很不错吧?”

“等,等下,新的…事业部门是指?”

“换言之就是去总部管理全国门店,升职加薪然后可能当上总经理,未来搞不好能出任CEO”

领导的手臂从桌子那边伸过来,似乎是想要拍拍我的肩。然而无奈长度不够只好又收了回去

“入职以来一路往上跳升职那么快的家伙我还是第一次见,好好加油啊方森”

“额,啊,啊好……” 这个消息让人有点懵,我仍然是处在状态外,虽然升职嘉兴很高兴不过满脑子想的还都是 “调去Lings &

Ora 就能每天和小鬼一起吃工作餐了” 这样没太大追求的事

“喂,喂” 安总见我许久不回话,伸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这么快就开始傻笑了?有点出息也”

“抱歉抱歉” 我擦擦嘴角的口水,努力正襟危坐起来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行了,两个消息就说道这,另外我这还有一个事要问你”

“您说”

“方森,你和凌落主席的……恩……也就是现在的凌晓翼董事,是什么关系?”

“诶?”

他怎么会知道……或者说,这事怎么会传到这里

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别误会,我只是简单问一下” 领导顿了一顿,开口解释道 “你一开始做咖啡师的Mint店里有人看到你和凌董事一起出现过,然后才告诉到我这里”

“哦,哦没事”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然而心里已经开始起波澜 “我现在名义上算是监护人的身份”

“监护人……” 领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你们有血缘关系?”

“没有,恩……这个说来话长”

“这样啊”

“有什么问题么?” 我问

“问题是没有,我就是想弄清楚整件事而已” 对方说着略微沉默了一下 “因为内部已经有些闲话风评之类的起来了,这层关系可能会对你的发展起很大影响,至于是好是坏我也不清楚”

“额……什么意思?”

“你进公司有一段时间了,流言蜚语不算少,如果不被人认为是靠关系上位的话,就得用更多业绩证明自己。你往上发展,势必会有很多人把你成功的因素归到你和凌董这层关系上,时间一长人就会觉得你的成功是理所当然”

领导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所以如果你真的有和凌董这层关系在的话,到Lings & Ora 那边估计会更艰辛一些……”

“……”

我没有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这些的项目报告会,一定要尽可能好好做,算是证明实力的机会”

“恩……我知道了”

“总之今天先这样,新的schedule发你邮箱了,回去记得准备一下材料,提前交给我”

“好”

“行了没事了,看你现在还晕晕乎乎的,工资条下周再来拿”

“哦,好……诶,诶?等下……”

领导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交代完任务之后把我赶出办公室

老实说还真的是有点措手不及,我以为这件事只在董事会那边有人知道,毕竟当时应聘Mint咖啡师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去的。店长和林雅芝一定不会乱传这种事,剩下的小黑他们应该也没理由或者没渠道和我领导说这个啊……所以到底是谁来着……?

脑子里还重复着领导刚说的话,我低着头思考,然后在电梯门还没开的时候一头撞了上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没有束缚地,在做和以前乐队一样天马行空的事。我的一举一动影响着翼,而他也同样影响着我

我一直试着不去成为翼的负担,然而今天却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说他也可能成为我的束缚

会么?会怎样呢?

我想象不出,因为一直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性

即使是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困惑依然在心底挥之不去。然而手头的工作丝毫不减,因此在空闲下来之前之后先努力不去想它,尽可能先全身心投入到手头的工作上去。毕竟做好业绩才是首要任务,之后才有去Lings做事的可能

不过除了这一件半道杀出的,有点烦心的事之外,接下来的时间过得还是相当和谐。我和翼逐渐在往尽可能更适合彼此的节奏上相处。和之前说好的一样,一个展会跑完一般都会有两到三天的休息时间,我拉着行李箱下飞机之后直接打车去他那里,带着从不同城市带回来的零食或是特产做伴手礼。小鬼于是逐渐养成了先验货再开门的习惯(还好他基本什么都吃),在了解我下周会去哪里出差的时候也会指名道姓地让我带点东西回来。如果恰好是双休日,就一起出去转转,有的时候也会叫上Jerry,

后者负责在买东西的时候拎包或者吃饭的时候付钱。工作日的话则变成留守儿童待在家里处理策划案,顺便帮翼做做晚餐或者夜宵等人回来吃。一切好像重回熟悉的日常,我与翼也会越来越多地交流工作上的事情,在更多的话题中达成统一

然后在种植园开放的那天,我们也一起去了现场

作为企业方代表的翼在活动上剪了彩,和种植人员一起打开了大门。待游客都接待完,需要应酬的园区方负责人也走的七七八八,我拉着翼一起进了园区,在绿色的灌木间散步

“呐,早上那些活动累了吧?” 我问,将他脱掉的西服外套揽在手上,递了瓶水过去

“还好,其实除了剪彩还有和几个种植园的负责人聊聊之外就没什么了,致辞也不需要我来做” 翼将水接了过来 “很多人还以为我是黎叔的儿子来着,省了不少事”

“也是,你这一年都没怎么长……”

“森哥”

“恩,不说了不说了”

少年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拉我到一颗比较高的树下坐下

“你那边呢?报告会是下周了吧” 翼问道 “讲稿什么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么?”

“恩……我其实还没有动笔开始写”

“又是拖延症……”

“啊哈哈,我心比较大啦” 我打着哈哈,事实上因为展会时候来洽谈合作的商家太密集,不仅是讲稿,我连准备材料都还没给安总发过去

“你到时候会去现场么?”

“会的” 少年点点头 “所以你出糗的话我会很丢脸”

“不会的啦,他们又不知道我们……”

我说着忽然停住了,想起安总那番话

与我这边不同,因为是基于董事职位继权这样的大事,翼那边应该对于关系这件事传的更多一些吧?

不知道这件事情在那边对他有多大影响,我也从来不曾过问过这些

“怎么了?” 翼见我不说话,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啊,没事,太热了有点头晕” 我笑笑,顺势扯开话题 “说起来树荫下就凉快很多了”

“是吧” 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可是Shaded Grown呢”

“Shaded……Grown ?” 我问 “那是什么?”

“遮蔽树” 少年指了指顶上的树冠解释道 “咖啡树爱阳光但是怕高温,长期暴露在日光下会导致叶窟。这些树就是以这个目的种植的,用来遮挡阳光。有些地方用香蕉树,这里用的是相思”

“这样啊,还蛮厉害的”

“恩,其实不止日晒,也可以用来防霜害,挡住冷气流不下降”

“啧啧,小鬼你懂很多诶”

“刚和种植的叔叔聊天,现学现卖啦”

我看着顶上的树冠,忽然不自觉地开口问他

“你说……在遮蔽树保护咖啡树的同时,后者会不会也在同时影响它呢?”

“诶?” 少年愣了一下,思考着回答

“大概会的吧……咖啡树掉落的果实或者叶子也会被遮蔽树吸收一部分,所以应该也会长得更好才对……”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啦,这种问题还是问专业种植的人比较好”

“恩,也是” 我点点头,起身将他拉起来 “走吧,去前面转转”

一点点地走远,我回过头,看着那两棵树在视线里逐渐消失不见

也许会的,就像翼所说的,咖啡树掉落的零落会成为遮蔽树发展的养料,而遮蔽树长得更为茂盛自然也就能抵挡更多阳光

但如果遮蔽树因为咖啡树的养料而长得过于繁茂以至于完全挡住阳光的话呢?后者长不好的话,前者会被砍掉么?又或者两者离得太近,根基完全缠在一起以至于无法生长呢?

这些都不知道,但两者已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双生关系,羁绊着互相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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